爷爷把身子撑在一棵老柏树上,按住胸口咳嗽,他的咳嗽有些干燥,胸骨青蛙肚皮一样鼓凸着,骨头似要刺破胸腔那层瘦瘦的皮囊。
这是在通往乡场的路上,爷爷带着我去场上卖扫帚、撮箕、筲箕、簸箕这些竹编农具。乡下老家门前,有一大片竹林,每逢爷爷手持篾刀砍下竹子,高大的竹子啊呀一声倒下,似在发出尖叫声。门前的竹林一天天变得稀疏,黄昏时分,我可以透过竹林的缝隙,看见蛋黄一样的落日燃尽最后光芒。遇见落日时刻,一个少年孱弱的心房,有着不能承受的忧伤。
爷爷是一个乡村篾匠,砍、锯、切、剖、拉、撬、编、织、削、磨,爷爷样样精通。我看见爷爷把一片竹子搁在青筋毕露的大腿上,用篾刀化成篾条,穿引缠绕,上下翻飞,一件件农具落地成形。
爷爷带我去乡场赶集,许诺是农具卖完后去乡场上一起下馆子。乡场的馆子,左边是铁匠铺,右边是乡医院。在那鸡脚杆上也要剐油的清贫年月,一般人是下不起馆子的。我就读的小学,就在乡场旁边,有次看见村里一个干部在馆子里宴请乡上领导,那村干部站起身大声说:“我先干,领导随意!”他把一大杯白酒扬脖猛地吞下,突然趔趔趄趄走到铁匠铺前,哇啦哇啦吐了出来。那乡里领导认得我,走过来吩咐我说:“你把这个叔叔送回村里去,他喝高了。”我扶着村里干部走在土公路上,中途,他走到公路外边稻田处一口井水旁,蹲在井边双手捧起井水就开喝。井水似乎醒酒,村里干部对我说:“你好好读书,今后我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,你也可以下馆子陪乡里领导喝酒。”我点点头。这时,一辆运输肥料的拖拉机冒着浓烟突突突经过,拖拉机手踩住刹车招呼说:“村长,上车吧,跟我走!”
有天在乡里馆子那黢黑油腻的木桌上,我见桌子上有用小刀刻下的几个歪歪斜斜的字:“何小芳,嫁给我吧!”我好奇地问老板娘,何小芳是谁啊?老板娘告诉我和爷爷,何小芳就是乡里一个村上的寡妇,丈夫是出车祸死去了,乡里一个姓王的单身汉,请了何小芳来下馆子,他喝酒后对何小芳表白了心迹,却遭到了拒绝。
爷爷带我去乡场上卖竹编农具,他是一个沉默而木讷的人,他半蹲在农具前,埋头望地,很少吆喝。有时老乡上前摩挲着农具,问他价格,爷爷大多就一句话:“老价钱。”来买农具的乡人,差不多都是老顾客,于是很快成交。
“走,孙子,爷爷请你下馆子!”农具卖完后,拉起我的手就往馆子里大步而去。到了馆子里,女老板拿来一本油腻发黑的菜谱说,点菜吧。爷爷让我点菜,我一般就是一盘鱼香肉丝,爷爷再点一盘火爆猪腰花。这两道菜,都需要泡菜坛子里的泡姜泡辣椒,在菜板上剁细后成为佐料下入油锅用大火猛炒。馆子里用的是煤炭灶,煤炭火苗燃得呼呼呼响,油烟腾腾中,我和爷爷坐在旁边,喉咙里早已经伸出爪子来。
爷爷一般打上馆子里的几两高粱酒,他喝得面膛通红,话也絮絮叨叨多了起来。有次在馆子里,爷爷对我说:“孙啊,你好好读书,今后进了县城工作,可以天天下馆子,还可以同县上领导一起下馆子。”我想起村上干部对我的鼓舞,就接嘴说:“爷爷,我今后就留在村里,村长说让我接他的班。”爷爷鼻腔里发出轻蔑的哼哼声说:“那个官儿太小了,你的志向是在县城,县城的馆子啊,有几十种菜,听说还有熊掌!”我点头说:“好,爷爷,我长大了请你到县城下馆子!”
半年后,爷爷请我下了最后一次馆子。夏天的黄昏,暴雨将至,一只乌鸦呀呀呀地飞过黑云重垂的天空,爷爷咽下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。
而今我在一座都市里,时常下馆子,火爆猪腰花,还是我喜欢点的一道菜。40多年的日子过去了,时光发酵后,飘荡而来的,这道菜还有当年乡上馆子里的地道味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