滁州有美禄,其名明绿液。
明绿液酒花丛丛如蜂巢,情意绵绵似一架登天的软梯,一端起酒杯,人就飘到了九重灵霄宫殿里。欧阳子当年守滁州当醉翁,玉山倾倒琅琊山,所饮美酒名字已然不可考,想来应是明绿液的前身。同样的酒,此前王禹偁喝过,此后苏东坡或许也喝过,推己及人,那酒里必然有天涯沦落人的孤清,也有浓醇难化的家国寄望。许多年以前,明光佳酿风靡八皖,酩酊客谓之大路酒,我在乡间喜宴上尝过,色清而味肥,简陋的玻璃瓶子像灯台,至今皖人仍思之念之。明光佳酿也是明绿液的前世。
酒是天之美禄,这话是西汉末年的鲁匡说的,收在《汉书·食货志》里。鲁氏原话是:酒者,天之美禄,帝王所以颐养天下,享祀祈福,扶衰养疾。百礼之会,非酒不行。
滁州是酒国醉乡,过酒国醉乡而不饮,岂不是木猪?
那一天夜里春风荡荡,雨珠滚滚,与张道明、邓柏林二兄在古滁州城里吃酒。一杯又一杯,一倾复一倾,酒借风势雨意,从龙从虎,人藉酒气酒胆,逸兴遄飞。回到客栈,醺醺然中,错将红、绿二茶相煎煮,茶汤浮艳如千岁青铜,饮来竟然也有上好滋味。与道明兄对坐品茶,谈天说地述人间,咀文嚼字聊文章,一杯又一杯,一倾复一倾,不觉雨歇风住酒意阑珊,滁州城里弥散着北宋的朝雾。蓦然想起夫子解经之语: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,何谓也?夫子曰: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。
明绿酒,青铜茶,会须一饮三百杯。兹事无关性命,但兹事体大,关乎精神与性情,关乎文章故人。
辛丑年开春,我初到滁州,访琅琊山和醉翁亭,与道明兄徘徊于山中亭中,辨古碑认古文,观欧公当年手植之梅苍且虬,味坡公手迹丰肥如黑熊当道,听酿泉之水泻泻如丝竹。琅琊山清萧野旷,醉翁亭沧桑静寂,当时繁花百媚千娇纷纷开且落,玉兰朵朵盛放如大群白雀占枝头,步踏芳尘,肘腋生风,衣衫扬扬兮,心间是颇以古人后身自许的。
醉翁亭后,二贤堂中,有二文士塑像,一人拈须望月,一人执卷沉吟,面色凝重怀千岁之忧,衣带飘举有吴道子画风。堂前楹联曰:
谪往黄冈执周易焚香默坐岂逍遥乎
贬来滁上辟丰山酌酒述文非独乐也
初见以为堂上二公是欧阳修与苏东坡。文神在此,大佬在上,赶紧拉道明兄跪于塑像跟前,虔诚叩拜如仪。后来发现执经卷者是王禹偁,也好,醇文奥学、骨鲠蹇谔的王元之也受得我的膝盖。
半月后又来滁上,再到琅琊山和醉翁亭,仍与道明兄望山望水,看碑看字,观梅观亭,吃茶吃酒,谈《醉翁亭记》谈《丰乐亭记》。其时芳菲将尽绿满山,鸟语纷扬如落叶,酿泉之水已软如竹枝词。此间有野趣,有兴会,有情意,叫人神朗骨莹不思归。
亭中多古迹,尤喜清人全椒薛时雨题在月门上的四个字:酒国春长。字好,意思也好。
琅琊多胜境,酒国有长春,善饮者春光满面胸腹灿烂,多禄、多福且多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