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五前的暑假是我做暑期工的第一年,到父亲的单位摘红辣椒,那年我十二岁。
这是一份“火辣”的活。洗净辣椒,摘除绿蒂,剪成小片,多劳多得。坐在辣椒堆前,蚊子都被辣飞了。不一会,灼烧感让我的双手像两只大龙虾。那时,没有橡皮手套,有人戴棉手套干活,很快就被辣水浸透,辣就渗到骨头缝里了。我学陈大妈,脚边放一盆清水,辣很了就把双手放冷水泡一会。这一天,一筐辣椒摘剪完,天已透黑,几位大妈还在做,牙一咬,我也再来一筐,可越做越急,想哭。陈大妈看出了我的窘态,说:丫头,剩下给我吧,回家快,你哥早回家了。
回家的路不远,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路。一边全是菜地,一边布满深深浅浅的水坑。初夏时蛙鼓虫鸣很热闹,今夜,路上一个人都没有,只有一轮大月亮孤寂地挂在夜空,水坑里无数个月亮在晃。豆角杆、丝瓜架投下斑驳的影子相互交织,一阵“沙沙沙”的声音里好像会钻出个什么来。心要跳出来了,好容易走到巷子口,冷白的月光射向小巷,小巷里一半月光一半阴影。杵在巷口,我慌了。
巷子大约一百米,两边是高大的围墙,最要命的是另一端的旱厕,三个窄窄的门,白天经过,门突然打开都会吓一大跳。抬头看天上,一两片薄云在月亮周围,当云遮住月亮时,天空就像一只斑斓猛虎,地上的影子更模糊。我想大声喊妈妈来接我,但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,双腿不由抖起来,我扶住围墙,阴影立马咬住我的脚,再靠墙就被阴影吞没了。周围那么静,平日的热闹销声匿迹,黑夜里的一切都张牙舞爪地扑向我。硬着头皮走进小巷,想跑,但影子追着不放。走到一半时,那讨厌的云又来了,两边围墙压过来,腿被绑上了沙袋。三个黑门阴森森地看着我,一个黑影疾速滑过,惊恐抓住了我的每一根发丝,我弓起身体抱着头。不远处“喵呜”一声,这怪东西还拖着长音叫。捂住双眼,火辣的手顷刻间让我泪流满面。
跌跌撞撞回到家,人瘫软在门框上。母亲看到脸色煞白、浑身颤抖的我,一把抱住:丫头,怎么啦?哎哟,这手!母亲狠狠地责怪哥让我一个人回家。这时,我才缓过神想起那条黑影和辣乎乎的手,委屈地放声大哭。
母亲打来一桶凉水,让我把双手放进水里。泡在水里,火辣感消失了一点,但想母亲陪,挂着两点泪珠,我说:妈,还辣。母亲心疼地捧起我的双手用力吹。我又闻到那熟悉的气味了,那是母亲的味道。那时候,母亲也不过三十多岁,风华正茂的年纪。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为了生活,母亲脚步匆匆,走路都恨不得抓把稻草,重重的心思都挂在母亲的脸上和眼角,母亲忘记笑了。我想看到母亲笑,想母亲表扬我,我贪心贪功拼命地摘辣椒剪辣椒。今晚,我只想把手放在母亲的掌心里。
抬头看,还是那轮月亮。它刚刚撵着我心惊胆跳地走过小巷,现在却若无其事,亮晶晶地挂在巷口。三棵高大的泡桐树盈盈地立在月光下,月光从树叶上流过又跌落成一地碎玉,猫又贴着围墙走过来。斜斜洒下的一片银辉,一半照在母亲脸上,一半晃在水里。母亲的脸那么洁净柔和,水里的月光一直晃,晃在我的心底。